邵洵美去世的1968年,我正在家等待分配,这一年留下的印象是很躁,很乱,很不知所措。国家是这样,个人更是这样,8月28日我被分配到内蒙草原插队,在那呆了8年。1968年死了很多的文化人,我当时就知道一些,但不知道邵洵美,那个年代没人知道邵洵美,课本里没有的就是不该知道的。近来邵洵美的名字似乎又比较多地被
几年前我写过《海上才子・邵洵美传》的书评,其中有一段话“林淇(按:该书作者)先生在邵洵美已有的那么多个‘家’(散文家,翻译家,诗人)的身份之后,又加了个‘集邮家’,其实这些个‘家’都不足以概括邵氏的事业,出版家才是最要紧的。”现在我还是持这一看法,邵洵美主持、参与、出资、主编的那些书刊是会世世代代留传下去的,有和没有这些打上了邵氏印记的出版物,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后世对邵洵美的评价。
邵洵美是大出版家,有自己的书店(“时代书店”),有自己的出版公司(“时代图书出版公司”),因此,邵洵美出版的杂志多以“时代”命名。如《时代漫画》、《时代画报》、《时代电影》;有自己的印刷厂(“时代印刷厂”),有从德国进口的中国当时第一台影写版机器(这套影写版印刷设备,包括有两层楼高的印刷机,另有照相设备,磨铜机,镀铜机等一系列设备。解放初,这套机器作价让给人民政府。让价约为五万元,当初购新机器是五万美金。新中国第一画报《人民画报》即是由这台邵洵美1932买的印刷机印出来的。我收藏有这台印刷机印出来的《时代画报》,又收藏有这台机器印出来的《人民画报》,意义自非一般。关于这台影写版印刷机有不少传奇的经历。据一直跟随着这台机器的老工人回忆,机器已光荣退役),当年他办的刊物印制得何等精美。其实,邵洵美对30年代文化的贡献是全方面的,然而又是30年代文化人中被低估得最为严重的一位。
单以期刊画报为例,邵洵美亲自参与的即有:《狮吼》(1928年),《金屋》(1929年),《新月》(1928年),《时代画报》(1930年),《诗刊》(1931年),《论语》(1932年),《十日谈》(1933年),《人言》(1934年),《时代漫画》(1934年),《万象》(1934年),《时代电影》(1935年),《声色画报》(1935年),《文学时代》(1935年),《自由谭》(1938年),《见闻》(1946年)等。我本无心做“邵迷”,却有幸收存这些刊物中的大部分品种。这也许是我对邵洵美的方方面面有兴趣的另一原因。我对昔日轻率地放弃《狮吼》而后悔(按:此刊及《金屋》是我所失藏的)。为什么放弃?因为嫌它太过于破烂不堪了,现在来看,《狮吼》比《金屋》还稀有,只有那些在大图书馆供职的研究者,才有机会近水楼台地接触旧刊并从容取阅进行研究。李欧梵说“供职于上海图书馆的张伟先生是惟一的对‘狮吼社’做了研究的中国学者”。(按:张伟的论文为《狮吼社刍论》)
日前把寒斋所存的与邵洵美有关的刊物整理了一下,挺有趣味挺有成就感。此项收集工作如果现在才着手的话,很难做成这样的规模了。时过境迁――对收藏这等事来说尤为如此。
《新月》存毛边创刊号,另存散本十数期。最想得到《徐志摩纪念号》。
《时代画报》总出118期,存包括终刊号在内的三十几期。曾有机会买到汪曾祺旧藏的几十本此刊,无奈要价太高并须与几十本《良友画报》合售,只好放弃。
《诗刊》,存零本。
《论语》总出177期,我耗时二十年搜罗此刊,现仍缺11期。
《十日谈》原为八开本,后读者提意见改为十六开本,我原存十数期,近日又得十数期,可是仍不全。
《人言》,存一合订本。
《时代漫画》总出39期,我先以低价得二十余册,后零星配得几册,离全璧尚远,亦不作此念想也。拙著《漫画漫文》从此刊中取材不少。
《万象》,取名“万象”的杂志有好几种,我说的这本《万象》的书影在姜德明著《书衣百影》中有展示,此刊出了三期,我藏的是全部,假如它出的期数多,攒齐就困难了。
《时代电影》,旧电影刊物很抢手,价格一直很辣手,现在根本买不起,我存的几本还是早先买的了。拙文《民国电影杂志过眼录》内有此刊的图片。
《声色画报》,它使人想到“声色犬马”这声名狼藉的词,用它作杂志的名字,真要顶住世俗的非议,其实它的内容并无大出格,我有两本。
《文学时代》,我存创刊号,最不可思议的它竟是储安平的签名本。储安平是“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”的大悲剧人物,我不知道我这本是不是孤本。
《自由谭》总出八期,我只有第一期,得自拍卖会。听别人讲我没有的那几期非常漂亮,我却连看一眼的眼福也没有。
《见闻》是惟一一本出版于战后的刊物,它离文学和文艺很远,是一本时事类刊物。我存有含第一期在内的十数期。关于此刊,只见过姜德明先生写的《邵洵美与〈见闻〉》这一篇,姜德明还写过《邵洵美与〈自由谭〉》,好像除此之外就没人写过了。
说到邵洵美就不可避免地要提起鲁迅对邵洵美的评论,这虽是不愉快的回顾,却又是绕不开的。在鲁迅先生笔下,邵洵美的出场,名字前面总会冠以别称的,譬如“邵公子”,“自称‘诗人’邵洵美”,“富翁赘婿”,“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”等等。但凡鲁迅对某人有了成见,某人的名姓就会首当其冲地代主人受过了。邵洵美一开始是写诗的,1928年5月出版诗集《花一般的罪恶》,这书的原版很难找,此诗最初是发表在《一般》杂志四卷一期(1928年1月)。我忽然想到去年夏天重金买的十几本《一般》,里面正好有初刊《花一般的罪恶》的这一期,此诗还配有钱君?作的题头画。我本无心做“邵迷”,却每每在纸面上碰到邵洵美。在这期《一般》上还有一条启事,是章克标写的,他要“征求”《狮吼》半月刊,并称“备有相当酬报”。《狮吼》有邵洵美的背景,在当年就这么“一刊难求”。邵洵美对文化事业做了很多的事,他办了那么多的刊物,他没做过一件坏事,甚至于连一件“不对的”事我也觉得他没干过,所以只好拿“富翁赘婿”与“欲登文坛,须阔太太”来做文章了。
惹得鲁迅很不高兴的邵洵美的《文人无行》发在《十日谈》,鲁迅为此写了一篇超长的杂文(鲁迅说“真的且住。写的和剪贴的,也就是自己的和别人的,化了大半夜工夫,恐怕又有八九千字了。”)。鲁迅文章里的引文用的是“剪报法”,不然的话,八九千字一字一字写去怕是一整夜也写不完。最近看到一封二十年代胡适写给钱玄同信的原迹,其中所引《老残游记》一段即为剪报,贴得整齐。可是,贴剪报原是为了省些写作的工夫,那连写都不必写,岂不最省工夫。熬夜写出“又是有名的巨富‘盛宫保’的孙婿”,“这两位作者都是富家女婿崇拜家”,“但邵府上也有恶辣的谋士的”这样的字句,损害了鲁迅的健康,连鲁迅自己都说“给‘女婿问题’纸张费得太多了”。现在好了,邵洵美的文章大家也可以看到了,至于不至于让鲁迅写八九千字你自己去判断。誉者或过其实,毁者或损其真。毁者,称人之恶而损其真。誉者,扬人之善而过其实。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在上海沦陷时期,邵洵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,不写(集邮文章除外),不说,不作事,不出面,这也许就是我们习惯说的“大节”――也许是我们故意忽略的“大节”。在对抗审查制度上,邵洵美和鲁迅本是同一战壕的,只是由于种种的难以说得清的原因,许多误解拖延至今。当事人都不在了,惟愿以后的人们不再误读。